北京中间美术馆正在展出“约翰·沃克与袁运生在美国”(2022.3.26-6.26)。今天,我们将推送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教授包林先生为2010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举行的“海豹湾——约翰·沃克作品展”所作的文章。文中,包林老师阐释了艺术家们寻找介入和表达这个世界的方式,或从逻辑化、结构化的物质世界角度,或从以感受、观念呈现的表象世界角度,构成了不断徘徊其间的艺术史。约翰·沃克先生则是从“在场”的感受而非“经验”出发,从个人直觉而非观念创作出感受不同的画作。这篇文章将帮助我们更好地感受约翰·沃克笔下的风景写生。感谢包林老师授权。
将观念悬置的绘画
——评约翰·沃克的小幅风景写生油画
包林
1985年,美国波普艺术家罗伯特·劳森伯格的个人展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可以说这是八五美术新潮的导火索之一。观念先行,不破不立,一时间对主流艺术样式的纷纷叛逆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前卫性标签。自此,改革开放让中国的年轻一代艺术家不同程度地接受了美国当代艺术各种流派和风格的影响,以至于今年国内某些人惊呼美国的当代艺术是“中情局阴谋”,这似乎又一次佐证栗宪庭先生的观点:“重要的不是艺术”。但时隔二十二年后的2007年,“美国艺术三百年”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细心考察,我的结论是美国当代艺术的演变并非人为操纵,自有其内生性的演变逻辑,从二战后的抽象表现主义到波普艺术运动,再到今天的新表现主义绘画,美国的当代艺术从未离开过 艺术家自身对客观世界的思考和艺术家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存体验,进一步说,艺术家仍然在坚守绘画的边界。
2010年3月,新绿尚未绽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将迎来一位令人尊敬的艺术家,大洋彼岸波士顿大学教授约翰·沃克的绘画个展首次在中国展出。约翰·沃克年逾七旬,从其早期作品看,沃克不同程度受到杰克逊·波洛克、威廉·德·库宁、克里福特·史蒂尔、弗朗茨·克莱恩、理查德·迪本科恩等比其年长的艺术家影响,坚持架上绘画,一直在探索当代语境中的空间、色彩、意象和用笔,其画作早已被欧美社会熟知。我以为在这些艺术家心底,“重要的还是艺术”,因为他们在以毕生的绘画实践来追求一种充满生命活力的艺术表现形式。
我近年一直在关注欧美当代艺术家的创作活动,只不过他们那里没有中国这么热闹和折腾,从德国的新表现主义到意大利的超前卫艺术代表人物,以及到当下正在崛起的新一代欧洲艺术家如简·克拉特、吕克·图伊曼斯、玛奈娜·杜马斯、马克·德格朗尚等等。走了一圈我才知道“回到架上”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这些艺术家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架上”的探索,他们的存在意味着绘画魅力的存在,从而也意味着艺术天生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的存在。我相信无论是在欧美还是中国,选择绘画就是选择生命,选择观看就是选择信仰,而选择艺术的不确定性和开放性原则可以让艺术家的生命感知常新。
我是年初在袁佐家里见到约翰·沃克教授的部分风景写生小油画的。袁佐刚从美国回来,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画逐一摊开摆放在长沙发上,再将落地灯拉近,让光线均匀地洒在这些一本小说书大小的油画上。
约翰·沃克,无题,2005,布面油彩,39×34 厘米
我眼前一亮:那些饱满的色块、自由的笔触、无意识的留空以及一些时隐时现的底板痕迹在光线的刺激下都跳跃起来,形成点、线、面的自由交错,形成一种充溢的、沁人心脾的气场,更形成时而舒缓,时而高昂的旋律在向画外流淌,让我听到海湾的风声、涛声、还有鸟叫和蝉鸣,让我嗅到林间的氤氲、沙滩的腥湿、还有岩缝中绽开的花香……。承载我所有感受的这些风景油画是画在一种叫“宾果卡”的小纸板上,只有18公分长13.5公分宽。据袁佐介绍是一种美国人玩的老式纸牌,上面有方格和数字,是沃克在海湾住宅附近的一处房舍中偶然找到的。乍一看沃克是在做“宾果卡”的填色游戏,但令我惊叹的是艺术家许多年来一直是在这样的方格数字纸牌中填写自己的直觉,经验告诉我长时间面对同一个景物是单调和枯燥的,但沃克则始终以一种鲜活的感觉在捕捉不断变化的自然光景和色彩,画下了如此众多,尺寸统一但绝不重样的精彩之作。
约翰·沃克,无题,2005,布面油彩,39×34 厘米
这是否就是约翰·沃克一直强调的“绘画的直接性”?这是否就是一种“英雄主义”式的绘画?
我感叹约翰·沃克在经历或参与了西方所有以观念为前导的后现代拼盘式盛宴之后,竟然开辟了这样一个宁静的“观景台”,他在缅因州达玛雷斯科塔附近的海湾安营扎寨,艺术家十多年来面对大西洋的潮起潮落,太阳和浮云,星星和月亮,还有岸边光影斑驳的草丛树木,水渍涟涟的沙滩挥笔作画,自由自在。我在沃克的画册上发现了一段艺术家的独白,我试着翻译了它:
“是的,我认为结构就在那儿,它是一种在场,我满怀希望地画着它,我将是最终唯一在场的人。是的,结构就在那儿,但在气候和光线的作用下一切都在变,人的心境也在变,我意识到这种变化虽不会重样,但却是转瞬即逝的。因此气候和光线对我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昨天,或许是前天的傍晚,一场暴雨来临,随之产生了很大的双彩虹,清澈亮丽,我们看着它们在水面升起,然后消逝。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景色。我转身对我的儿子哈雷说:‘你知道,没有人相信我会去画它,这样画看起来会很傻’。其实,在我的画中此类题材还很多,许多似乎在犯傻的绘画都来自我真实地观察到事物变化的那一时刻。丘吉尔曾感叹到:‘拥有阳光、色彩,平和及期望的画家是幸福的,有着它们的终生陪伴,画家永远不会孤独’。我对这些小画颇感快乐,因为是我很荣幸地制作了它们。”
约翰·沃克,无题,2005,布面油彩,39×34 厘米
其实,在约翰·沃克以及之前的史蒂尔、克莱恩、迪本科恩等美国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隐约看到早期美国风景画遗传下来的一些重要基因,特别是那种远离欧洲的,具有单纯强烈而又具有神秘色彩的原始光照,那是一种美洲大陆未曾被任何现代文明调教过的光照,沃克的数百幅风景小画之所以绝不重样,是艺术家将画面之外的这种神秘光照放在了一个超验的位置上,观看它,记录它、感受它的所有变幻和惠泽,从而得到大自然慷慨无限的回报。
约翰·沃克,无题,2005,布面油彩,39×34 厘米
退开来看,西方现当代艺术的演变总是在世界的本质和世界的表象这种二元思辨中展开的,任何艺术家都必须选择自己的介入角度和观看立场。世界是一个被结构化的物质世界,同时又是一个不断被感觉所呈现的表象世界,例如印象派画家追逐事物表面的光影,其后的立方主义则在寻找事物不被光影干扰的物质结构性;又例如抽象主义艺术在将所有造型元素归纳为单调的几何图形之后,新具象绘画(或新表现主义艺术)又试图恢复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视觉感官的弹性。因此二十世纪蔚为壮观的艺术史书写就是在物质与表象、永恒与短暂、确定性与模糊性之间徘徊。而今天,当我们再次意识到这个世界又在所谓“科技理性”的统治下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之时,约翰·沃克的观察、写生和体验再一次给我们提供了这个表象世界捉摸不定的佐证。从他的上段独白中可以看到艺术家对自然物象的把握并非来自所谓的“经验”,更非先入为主的“观念”或“策略”,而是此时此地的“在场”,而在场的体验是任何以往经验或预先设计的观念所无法替代的。应该说,作为知识的经验对艺术家来说往往是失效的,艺术家可以将其悬置,甚至可以对抗某些共享经验,去做一些如沃克所言是在“犯傻”的事情。沃克的画至少能够提示我们对以往的观看经验和审美惯性保持警惕,唯有这样才可能获得真正的个体生命“在场”以及鲜活的个体直觉体验。
约翰·沃克,无题,2005,布面油彩,39×34 厘米
身为教授,过去十年中的每年春天,约翰·沃克都会带着他的学生来到他的海湾住宅,每天让这些弟子们在那片约50英亩的海湾地带对景写生,捕捉光影和色彩的变化。下午,沃克会逐一找到他们,品论作品或讨论问题。据说现在美国的美术学院学生很少再去写生了,在中国,摄影术普及之后,写生也逐渐变成走马观花的应景之作。沃克则在他的海湾严格要求每位学生长时间固定一个视点,认真地观察同一个不断被光线和气候改变的对象,并期望学生们能够从已有的绘画经验中解脱出来,让自己此时此地的第一感觉得以释放。对他的弟子而言,沃克的这种现象学式的观察、记录和体验无疑是一项严峻的“魔鬼式训练”。
沃克本人、他的作品以及他的学生一起来到中国,我以为这种面对面的交流不仅有益于我们对中国当代艺术走向的思考,同时也将对当下的学院艺术教育改革有所裨益。
我以一位同道的身份向约翰·沃克教授致敬。
2010年1月21日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