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原理”策展文章四：沸腾的希望与停滞的爱

沸腾的希望与停滞的爱

梁丑娃，周博雅

谈论希望，我们经常使用到这两个朴素的句式——“它点燃了我的希望”及“我对此抱有希望”。在前者中，具体事件的发生或人的到来引发了叙述者对于未来的积极想象——“未来”这个原本遥远的、难以和当下发生直接联系的时间段，被该事或人勾勒出诱人的轮廓，美好生活的可能性在其中闪闪发光；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对将要发生之事的美好盼望不仅仅是一种应答式的感受，还包含着叙述者自身选择持有的积极态度——我们辨认出了事物发展的可能性并相信它会实现。无论以何种方式，我们对身怀希望的感受都不陌生：恰如新出的太阳向微泛波纹的湖面投下柔和的晨光——充满希望之时，生命的激情在血管中暗自涌动，微微颤抖的心浸淫在超越当下现实的自由想象中，坚韧而有力，敏锐而多情。

希望本是这样一种丰富的、充沛的情绪状态。它将我们自身打开，柔软地去迎接可能性的实现，也允许我们为它可能的失败而痛苦受伤。因而，当我们考察投射了某种希望的未来想象，通过调动各类抽象的概念、话语、知识形态去接近它时，也不应忘记将目光落向个人情感在其中流动的具体样式之上。这样一份注视也有它自身的迫切性：我们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情感极度贫乏、单向的年代。新中国成立以来，浓缩的社会进程和集体化烙印阻碍了一辈人重视原始情感需求，市场经济又加速了社会的色情化进程，从习惯于一切事物被当作商品流通开始，我们与另一个个体缔结真正具有意义的关系的机会和能力也变得稀缺。真切地去爱“他者”，这项行动所要求付出的耐心与经历、清空自我、架空判断、认真理解另一个复杂存在的努力，在支付货币就能购买到陪伴、亲密行为等对应情感服务的买卖关系前，显得那么笨拙又不值当。

方天宇，《寻找Noel》，2020，录像，4’58”

在未来科技社会架构之下，情感的满足更不局限于两个个体在现实世界中磨合、从而建立长久依存关系的古老形式。一方面，技术变革极大拓宽了个体之间发生联系的范围和方式，使之可以时跨越时空、语言限制，点燃了寻找到享有共同志趣的伴侣的新希望。人类可以在由算法提供精确分类的网络世界中迅速加入社群、结交朋友、遇见恋人；爱的对象也可以是二次元、虚构小说、影视游戏中的一员。AI步入“情感计算3.0时代”的此刻，新的情感样态已被打开。原本专属于人类的不断流动的情绪被数据外化出来，感知在公共场域被理性分析和深度学习，算法成功缔造出别样的情感真实。另一方面，人们也对新形态的连结抱有希望，在虚拟世界中索取现实中从未得到满足的精神支持和情感关注，探求空荡已久的心灵的办法。在被提高生产和刺激消费的指示席卷的社会中，不甘心随波逐流之人试图做出抵抗，在随时更新、无处不在的数据中抓住真实稳定的幸福踪迹。在时刻变迁而日常生活行动却愈发可预测的未来社会中，仍旧沸腾的、对爱的渴望也许会成为引领我们在“楚门的世界”中确证自我的独特存在，找到反抗同质化社会的媒介与最大希望。

江西广播电视台都市频道《幸福配方》栏目组，《六旬追星女子：我要嫁靳东，勇敢活一次》，2020，单频录像（彩色，有声），50’

无论未来如何颠覆我们付出和收获爱意的方式，驱动我们冒着受伤风险、在现实或虚拟世界的人群中小心漫游的，始终是那与生俱来、永远旺盛的情感需求，是被另一个个体理解、看到、呵护的需求，是面对伴侣、家人、朋友、甚至高于自身的抽象存在时涌起的爱与被爱的需求。技术与算法允诺人类在未来更易得到爱，但在满屏的花火之间，我们的疑虑仍未被打消：我们真的能在存在逐渐虚拟化的世界中追求到那样一种现实的幸福吗？我们还愿意在爱中与活生生的、复杂而丰富的他者相遇吗？我们仍然可以向另一个真实的个体说出，你点燃了我的希望、我对我们的共同生活抱有希望吗？——这些无法得到满意答复的问题抛向未来，余音绕梁，荡回现在。

梁丑娃
在墨尔本大学维多利亚艺术学院就读电影和电视（纪录片）方向硕士。在此之前，她曾在悉尼大学担任中文系讲师并长期进行中文研究。自2018年以来，她独立导演了多部纪录短片。她的作品一直坚持以女性视角观察当代中国亲密关系的各种形式，作品包括《远在天边》（A World Away，2018) ，《亲密陌生人》（Intimate Stranger，2019），《我也爱你》（I Love You Too，2019），《我的AI前男友》（My Ex-AI Boyfriend，2021）等。

周博雅
现于中间美术馆担任策展助理，关注能揭示人类复杂境况和集体性情感状态的写作与艺术作品，尤其是与道德心理学及现代主义相关的讨论。她本科毕业于浙江大学哲学系，硕士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曾任2020年首届下榻艺术节项目专员。